时间:2024-06-24人气: 作者:佚名
在很多短视频、社交平台中,打着“情感咨询”旗号的机构依然大量存在,它们吸引深陷情感漩涡的女性,收取几千元到五八万元不等的费用。咨询结束后,大多数女孩并没有得到她们期待的结果。由于服务内容难以界定,她们的维权之路漫长而艰难。
某短视频平台的情感咨询师。视频截图
文本 | 新京报记者 实习生李宇宁 杰蕾
编辑 | 陈小舒 校对 | 刘悦
►本文约5926字,阅读约需12分钟
在李克的微信档案里,有几本她花1.2万元购买的“电子书”。
其中一本书分为16章,包括《认识男神》、《微信撩男人》等课程,还有《训练》、《洗脑》等。这是李女士为了挽回男友而购买的在线情感辅导课程。“辅导员”反复要求李女士通过这些资料“全面提升自己”。
在题为《撩男人的108种方法》的材料开头,感情导师们写道:“(我们)就是想尽力填补中国女性传统教育的这个空白。我们从小就愿意花至少10万元学习语文、数学、英语、生物、化学等自然科学科目。但对大多数人来说,这些东西进入社会后用处不大,能给你挣到5000元左右的月薪,差不多就这些了。但你却不愿意把钱花在(感情)这个关系到你一生幸福最重要的科目上。”
咨询结束,李可并没有成功挽回男友,回想起咨询中的种种“套路”,她感觉自己被骗了,想要维权,却又无从下手。
2020年11月,有网友曝光了“凌桐桐恋爱学院”多名“咨询师”的简历,其中“跨界联姻钻石操盘手”、“顶级造金专家”的宣传引发不少争议。记者了解到,“凌桐桐恋爱学院”主营“婚姻情感咨询服务”。11月底,凌桐桐本人及“凌桐桐恋爱学院”主要社交账号在多个平台被封禁清仓。
然而,在众多短视频、社交平台中,打着“情感咨询”旗号的机构依然大量存在,它们吸引陷入情感漩涡的女性,收取几千元到五八万元不等的咨询费。咨询结束后,大多数女孩并没有得到她们期待的结果。由于服务内容难以界定,她们的维权之路漫长而艰难。
从“免费咨询”到“上瘾”
分手之后,李可的男朋友就彻底从她的生活中消失了。
29岁的李可2019年底认识了男友,两人同在湖北,疫情期间的陪伴让李可觉得“可以天长地久”。她至今都想不通,陪她度过最艰难岁月的男友为何会离她而去。
“人一旦伤心,就会看,就会盲目思考。”她每天焦躁不安,整天都在看短视频,对谈恋爱的视频点亮小红心。在算法的智能推荐下,更多类似的视频被推送到她的首页,其中不乏“小课堂”,比如“恋爱中,你犯过多少常见错误”,并在最后给出“挽救”的方法。
同样的“小课堂”也被推广到了顾心怡的主页上。“一开始,这些视频只是普通的魅力小贴士,”顾心怡说,“就像教化妆、穿衣的视频一样,随便一个女生大概都会停下来看看。”当她发现好东西时,顾心怡会双击屏幕,点亮“赞”按钮。
在这种“小课堂”里,出现在屏幕上的“咨询师”们,大多自称“老师”“学长”或者“X哥”,他们视线微微仰起,双手呈尖顶状,偶尔用食指向着摄像头,就开始三到五分钟的讲课。
新京报记者在短视频平台上搜索“情感咨询”,发现有30多个网站,粉丝超过10万。部分视频中,“咨询师”自称是当地婚姻家庭咨询师协会理事,头像通常是双手交叉的职业照,下面写着几行大字:“点关注再点咨询,教你如何勾引男朋友,让你少走恋爱弯路。”
某平台情感咨询号。截图
新京报记者发现,在各大社交媒体平台上,这些教授如何开始一段恋情、如何成功挽回分手的情感咨询账号,并未明确提到咨询“需要付费”。更多视频或文章下,“咨询师”强调“有免费咨询机会”,是为了吸引更多顾客参加后续的付费课程。
某社交平台上,一个拥有近百万粉丝的“情感咨询”账号,仅有30个视频,运营不到三个月。评论里,无数人向这位“咨询师”吐露自己的情感难题:“我快要分手了。”
还有女生留言:“老师,怎么联系您?”
在《名侦探柯南》的配乐声中,一位身穿衬衫、自称“前辈”的“顾问”用《孙子兵法》中的“算计”和“变通”诠释了救赎的真谛。“先算计,才有胜算;变通,才能在感情中安心。”
联系上这位“老人”后,一名自称是“老人”助理的人向李可展示了几个成功的案例,并告诉她“这种情况很简单,很容易解决”,但需要支付1.2万元的咨询费。
为了挽回爱人,李可对比了三家中介的价格,最终选择了最贵的一家。她相信“一分钱一分货”,但不知道“中介费”是否合格,又不注意合同条款,她直接转账全款,签约了一个月的私人指导挽回服务。
李克向“前辈”支付了1.2万元咨询费。图片由受访者提供
与这位“辅导员”取得联系的并非只有李可,顾心怡和在德国的大学生楚小雨也分别从不同平台获得了这位“辅导员”的微信。
大学生楚小雨也刚刚分手。情感咨询师“伯乐老师”告诉她,分手主要是她的错,但问题很好解决,一定要尽快复合,否则“拖得越久,成功率越低”。不过后续指导需要收费,考虑到她是学生,特意给她提供了998元的优惠咨询名额。
在聊天框里,伯乐老师暗示她,自己接的“案子”大多半个月左右就能解决,有的客户已经为此付出了数千元的代价。
22 岁的顾心怡报名参加了一名约会教练。她在德国,随口加了一位在短视频平台上拥有近 150 万粉丝的恋爱咨询博主。视频中,她穿着浅色职业装,一副“知心姐姐”的模样。她称呼顾心怡为“姐姐”,无论顾心怡回复多晚,对方都会立刻回复。
顾心怡和她每天的聊天记录,都保存了好几页。后来,顾心怡开始遇到问题就会想起她,找她帮忙做决定。“你当时在孤单的地方,突然抓住她,觉得她说的话很有道理。”
顾心怡发现自己问问题的时候真的“上钩”了,对方告诉她,必须要付钱才能得到针对性的指导和分析。
最终,2020年1月、7月、11月,顾心怡、李可、楚小雨分别向三家情感咨询机构支付了2000元、1.2万元、998元,获得了“一对一辅导机会”,期待邂逅爱情或重拾爱情。
快速导师
缴纳费用后,女孩们并没有得到她们所期望的指导。
转学当天,李可接到了“学长”打来的唯一一通电话,长达一个小时,学长询问了两人目前的感情状况,随后通过微信给她发了一些“信息”,让她回去“好好研究一下”,“别急着跟男朋友联系”。
某情感咨询机构内部发布的“信息”。受访者提供的信息截图
“前辈”告诉她,最重要的是“断联”,“当你主动联系的时候,你就输得彻底了,再想挽回感情也是白费力气。”
后来,李可的题目经常要到深夜或者第二天才能得到答复,李可觉得哪里不对劲,心想“是不是被骗了”,但其实大部分课程已经过去了。
楚小雨与“伯乐老师”签订了为期15天的咨询服务合同。在付钱后的半个月内,楚小雨收到的唯一实质性的东西是一份“道歉信”模板。她并没有得到“伯乐老师”的任何具体指导。对方让她自己想出2000字的回忆并发出去,但男友根本没有回复她的信息。“伯乐老师”警告她不要太过冲动,要冷静下来等待合适的时机。
15天的服务期过去,楚小雨和男友的关系并没有好转,她向“伯乐老师”请教解决办法,这次伯乐老师告诉她,有一个“暖心举动”能帮她挽回男友,但需要额外支付498元。
楚小雨觉得自己被骗了,她找到“伯乐老师”,想拿回如果追回失败能拿到的50%的咨询费,可当她提到钱的时候,“伯乐老师”却不再回她的信息了。
“伯乐老师”并未归还50%的钱,并要求楚小鱼支付更多。
顾心怡是三人中唯一“及时止损”的。在微信转入2000元押金后,她收到了对方发来的一份问卷,足足有十几页纸,要求她详细填写自己的成长教育经历、日常爱好、生活习惯,最后还要附上自己和身边所有“还不错”的异性的照片。顾心怡觉得自己的个人隐私暴露太多,便向对方表达了退课和退押金的意愿。
一开始对方还挺热情,说是针对她的特殊情况专门联系了公司,如果实在付不起可以给她优惠,但顾心怡还是拒绝了,等到第二天顾心怡去找对方的时候,她已经被踢出群,并且被拉黑了。
拥有6年情感咨询经验、曾在情感咨询机构担任培训师的徐文向新京报记者透露,这些自称“咨询师”的助理或分析师,在简短的开场白和自我夸赞之后,会为来访者“重温旧梦”,“让来访者追忆往昔,舍不得放下”,接着“用信息刺激来访者”,告诉他们“我们的成功率很高,希望很大”,接着从第三点开始“谈服务”,夸口“导师很敬业,很厉害”,经过一系列的操作之后,就到了逼着来访者付钱的时候了。
徐文说,情感咨询销售有一套特殊的“说话技巧”。“逼卖的手段很多,”他说,“没有空位,不报名就更糟,你的另一半明天可能就有新欢了;总之,他们吓唬学生,今天不报名,明天就完蛋了。”
交了费用后,销售人员会给客户分配一名“顾问”。徐文以前做“顾问”培训师时,新人往往只接受一个月的培训,就能上岗。他说,自己曾经培训过一位1997年刚从师范学校毕业的女孩,不到一周,她就成了“学员”。
在徐文看来,咨询师的服务流程并不复杂,只要问出“分手原因、矛盾爆发点、最后一次联系时间”三个最重要的问题,然后强调“他很爱你,如果想你了,以后就再也遇不到这么爱你的人了”,再“把过错全部推到学生身上”,充分树立权威,打消学生疑虑、刺激后期继续消费就会容易得多。
“大多数人每天都会给学生打气,陪伴一个月,让他们觉得就算没有效果,也没什么不妥。”徐文说,“一个月下来,学生们的情绪也平复了,觉得自己已经尽力了,该放手了。放不下的,就会继续续订。”
许文觉得,这套流程看似温暖贴心,实则都是为了“赚快钱”、“快速赚钱”,更新能力强的导师更受企业欢迎。
徐文从事情感咨询时,基本每个月都会接收8到15名新生,其中男女生比例大概是3:7,女学生年龄主要分布在24到32岁之间,有一定的经济能力,觉得这个年纪“浪费不起情感”,咨询费用在5000元到2万元之间。
2017年9月12日,人力资源社会保障部发布《关于公布国家职业资格目录的通知》,其中指出,“目录之外的职业资格一律不准许、不予认可”。新京报记者发现,国家婚姻家庭咨询师并未列入其中;各地行业协会也属于民间组织,对咨询师没有统一的准入标准。
目前,人力资源社会保障部已取消婚姻家庭咨询师职业资格认证考试。新京报记者致电北京市妇联热线了解到,目前尚无统一的行业准入机制,各个咨询机构均自行培训咨询师。
新京报记者以客户身份联系上“伯乐老师”,对方称如果现在给他转2500元,“可以帮我考个婚姻家庭咨询师职业资格证”。徐文还指出,当地行业协会给的“主任”称号,也可以通过关系拿到,“就像镀金一样”。一些所谓的“咨询师”甚至会提供非正式的证书来证明自己的身份。
一家情感机构向新京报记者展示了一张“心理咨询师执照”。目前,中国颁发国家职业资格证书的官方机构是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部。图/情感机构提供
北京佳音心理咨询师刘洋博士指出,这类咨询属于心理咨询的一个子类,应在《中华人民共和国精神卫生法》框架内进行,并在相应的心理咨询理论指导下完成。上述依靠新媒体平台进行推广的“情绪”咨询,如果不符合上述定义标准,就不属于专业心理咨询。
刘洋认为,正规心理咨询的核心点是价值中立,心理咨询师不应该对来访者的行为做价值判断,也不应该以“导师”的身份要求来访者严格服从自己的命令。
“从来访者的角度看,心理咨询师扮演着非常权威的角色。当心理咨询师把所有过错都归咎于一个人时,对来访者的自尊心是一个巨大的打击。”刘洋说,“接受不专业的心理咨询,会让来访者对心理咨询产生不信任,也会对来访者造成伤害。”
疑似从PUA转型,顾问称“你想起诉就可以起诉”
“据我观察,整个行业合格的心理咨询师不足20%,从事情感咨询的大多数人都是PUA(Pick-up Artist)‘流派’出身。”徐文说,“相关部门在2014年启动了‘清网行动’,很多PUA被淘汰。现在,几乎所有大型情感机构都是PUA的变种,要么老板曾经是某个PUA团队的导师或学生,要么整个公司都是由原来的PUA团队改造而来。”
“泼雪网”于2008年开始运营,注册用户数一度超过10万,自称是中国本土“泼雪”文化的发源地。徐文介绍,PUA分为三大流派:技术派、自然派和五步陷阱。包丽事件中精神控制、教唆自杀的“PUA”就属于五步陷阱。“新闻里出现的,大部分都是用五步陷阱的,剩下的技术派和自然派都顺利转型了。”徐文说。
新京报2020年12月14日报道,2020年11月,武汉市东西湖区公安局打掉一个提供“追债服务”的情感咨询诈骗团伙,抓获犯罪嫌疑人58名,当场查获涉案手机220部、电脑70余台、脚本80余份,核实案涉资金200余万元。这是武汉市公安局首次严厉打击此类诈骗案件。
据介绍,警方认定,情感咨询诈骗的第一步是获取信任;第二步是客服联系上述受众,收取“预约费”,下一步再将受害人转发给“情感分析师”;之后,“情感分析师”负责与受害人建立进一步的联系,然后诱骗受害人购买该公司的服务,并在收取受害人的“服务费”后,将受害人推送给“情感导师”。最后,“情感分析师”和“情感导师”会与受害人组成微信聊天群,欺骗受害人继续付费购买更多服务。
得不到“老人”的正面回应,李克曾与助理发生争执,指责“老人”不负责任,根本不值这个价钱。但对方却表示,“服务已经完成,不会有任何赔偿。”最后,“老人”在微信上回复,“我们也有律师,你想打官司或者报警都可以。”
李可了解到,“秀尚”背后的公司注册地在天津,她原本打算去那里,但“去了也不一定能拿到钱”。她花了2500元咨询律师,签了维权合同,三个月过去了,维权仍无进展。
2020年11月13日,李可再次在短视频平台上看到了这位“学长”的账号。不过,这一次,视频里已经添加了不同的“咨询师”。李可再次给这位“学长”打电话,是一个陌生的男性声音。当李可询问为何换人时,对方挂断了电话并拉黑了她。
但在“前辈”眼中,他是全心全意帮助李可的。“前辈”告诉新京报记者,他一开始并没有告诉李可一定会挽救这段感情;而且李可当时情绪失控,多次不听从他的引导,导致整个咨询过程出现很多变数。
“我只能说,我们并没有做违法的事情,我们的服务也已经履行了,她一旦付了费用,其实就形成了合同关系,这也是法律认可的。”该“前辈”称,“我已经离开这家公司了,也不打算再从事情感行业了,这件事情与我没有任何关系。”
顾心怡将自己的信息交给了一位学法律的朋友,但朋友却告诉她,由于证据不足,而且只付了定金,还没有签订正式合同,目前很难维权。
三人中,只有楚小雨一个人有合同,但那只是一份可修改的文件,上面标注了乙方是某情感咨询公司,最后的签名栏,甲方和乙方都没有签字。
新京报记者在网上未能查到乙方公司的相关记录。“伯乐老师”告诉新京报记者,目前采用咨询工作室制,并没有真正的公司。在“伯乐老师”看来,楚小雨的案子比较复杂,有一定失败率。在合同中,他们原本只签了15天的服务期,却给她延长到一个多月,这已经是“他们能做到的最好了”。
“她注册的服务是为了修复与前男友的关系,”Bole 说。“最后,我们实际上帮助她重新与前男友取得联系,重新加了她的微信,这是重要的一步。”
北京中银律师事务所律师张菲菲表示,褚晓雨的合同中并未详细规定购买的咨询服务要达到什么标准,只要对方实际提供了相关服务,且没有明显违反合同规定,合同规定的义务基本就履行完了。
新京报记者查阅司法文献网发现,多数情感咨询产生的合同纠纷案件,因无法界定服务内容,原告学生被判败诉。
如今,无论是“伯乐老师”,还是“学长”,又或是为顾心怡提供服务的情感咨询服务公司,都依然照常营业,账号也频繁更新。
即便是处在风口浪尖的“凌桐桐恋爱学园”也并未彻底从网络上消失。2020年11月26日,“凌桐桐Bobo老师北美助理”账号发布声明称,“我们之前的业务引发争议,现在全面退出市场”。新京报记者向“凌桐桐恋爱学园”助理求证,对方告知,“教研组决定整合课程,稍后将恢复发帖到朋友圈”。
(本文采访对象均为化名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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